三炷香终于还是倒掉了，这座仅存活了十五年的城雕，经过一个多月的拆毁，逐渐从余杭人的视线里消失。原址现在是一片开阔平坦的大马路，只有那个用沥青新填压出来的黑色大圆圈提醒着来往车辆，此处曾是一个圆形转盘，转盘上曾经插着“三炷香”。

这个新闻对于杭州人来说根本就不算新闻。在本市新闻联播里，它的报道价值甚至不会高于隔壁老王家的狗开口说人话。杭州的精英们很少驱车前往这个方向，这里有什么呢？这里只有一座名为临平的“新城”。临平以前是个镇，将近2002年才升级为街道，居民户口农转了非，让杭州的城市化进程又向东北方向前进了一小步。

由于那座城雕实在太丑，我不忍心把它贴出来

就在当年，余杭区政府为了纪念撤镇转街道的伟大历史时刻，特地立了一尊瘦长到比例尽失却未及高耸入云之壮丽的城市雕塑，美其名曰“文明曙光”。这尊“文明曙光”参考了良渚玉琮的造型，为圆柱上部裹方柱形。也是在那一年，同为余杭地区的良渚街道开始大力宣传玉琮文化，重金邀请了声名显赫的油画家绘制巨幅作品《良渚玉琮》。画面上一群穿着兽衣树皮的男男女女，手捧玉琮，表达出了一种开天辟地发现新大陆的欢欣劲儿。

2004年前后我参加了一次全国规模的吴越文化研讨会，会上，来自全球的专家集中展开了对浙江地区出土文物的鉴定和梳理。谈到玉琮时，大家对其表意发生了争执。一部分专家认为，良渚玉琮与三星堆文化乃至玛雅文明的巫术意义相同。首先，它的大量出现是于新石器中晚期，按照社会体制推算，当为奴隶制社会早期。琮本已有“祭地”之意，而玉又多为王侯贵族殉葬品，则玉琮无非是用来镇墓祛邪的法器，同时如汉代流行的七窍玉塞一般，有尸体防腐之功效。而另外一种说法就更好理解了。从形致上判断，方形琮为女阴，圆形琮为男根，而新时期时期的大量文明所产生的图腾文化，皆象征着史前文明的生殖崇拜。而立于临平迎宾大道上的“文明曙光”，是方柱套圆柱，这种器形在出土琮中也并不少见，意为“男女密合”。从这个意义上来理解这尊城雕的定名，也倒觉得恰如其分。

可是临平人民并不买账，他们简单形象地称其为“三炷香”，一来体现了一种民间谐趣，二来，在文明曙光这样严肃的帽子下，如果一旦做出不文明的事，那怕是要贻笑大方了。贻笑大方没关系，贻笑20公里外的杭州人可不行。所以说，临平新闻好不容易上了一次杭州新闻热搜，还是发生在2014年的“车震门”。事发地点就在“三炷香”下的一辆面包车里。围观者众，而车内的男女面无惧色地铿锵密合。虽然跟主流社会习俗多少有那么一点违和，却并未被施以罚款，也在一定意义上也说明，属于人民的文明正一点点透出曙光。

如今，更年轻的临平的孩子，更加不在意这“三炷香”。这不过是他们下班路上放学路上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地标，比不得手中的王者荣耀吸引力大，更比不上几公里外新开业的巨型商业综合体万宝城来得有冲击力。

显然，临平的发展超乎了临安人的想象。当地处杭州西部的临安人还沉浸在每年几个月的天目山旅游经济，沉浸在山沟沟里的那点笋干山核桃炒货时，位于杭州东北方向的临平已经靠着房地产和服装业有了底气。早在三炷香孤独而简陋地伫立在南苑街道最北端临平街道最南端的飞地时，临平还只是一个战战兢兢不知未来吹什么风的小城镇。很快，依靠隔壁的海宁许村，临平人生出了自己的孩子。这个孩子可以姓杭，也可以姓嘉。可以属于余杭，也可以属于海宁，这就是长时间内规划并不清晰的服装产业。

每天早上九点许，站在迎宾大道的路边数车牌便不难发现，皖籍、苏籍和浙D、E、F、G牌照的车辆数字，甚至超过了浙A牌照的数量。而浙B、浙C所代表的宁波、温州车辆出现次数几寥寥。这些车辆，由经济欠发达地区汇聚至此，从许村批发了服装布料，或者从临平本地的服装工厂批发了成衣后，便匆匆忙忙地奔赴合肥、黄山、台州、苏北，并不做太多停留。除了服装，临平似乎没有什么让人久留的理由。于是乎若干年后，一个名为艺创小镇的服装产业园区就在距离临平核心区五公里的南苑街区落了地。这个号称亚洲最大的时尚产业基地，目前还处在招商阶段。G20期间做出了公认为最丑志愿者服装“小青荷”的知名服装设计师吴海燕团队就免租免税落户于此，此后一大批中国美术学院服装专业的教师、毕业生、设计师被招商引资政策拉到了艺创小镇。一年多以前，艺创小镇短暂地辉煌过一回，那一回，时任加拿大总理特地赶到小镇的一座建筑前，给一个加拿大服装品牌开业剪彩。

时尚产业一定程度上带动了房地产业的发展。两年前只要几千余元售价的楼盘，而今已经突破了两万元大关。房价上涨速度令人胆战心惊，同比杭州主城区也毫不逊色。几年前新型的房屋楼宇，多数为本区域房地产商所建造，外观看来无不仿造绿城万科等大企业的经典楼盘。而论及细节，只要戴上眼镜，远远地就能看到其粗糙之处。容积率的问题、物业管理的问题，让大部分楼盘看起来更像是升级版的经济适用房。

房价带动了餐饮行业的蓬勃发展。临平本地朋友抱怨，请客吃饭一定要去杭州，临平的餐饮，真乃又贵又不好吃。这一点从外卖平台的数据便可窥见一斑。通常来说，在各大外卖平台上点上一单，同样类型的餐饮价格，普遍要比杭州主城区高出5-10元。有一回我带一个外地同事去吃西餐，从点评网站上搜了半天，才找到一家看上去还可以的西餐厅，这家店位于临平最繁华的街道。开车到了门前后，男孩儿看了一眼说：还是算了吧。我也去看了一眼，也便打消了留下的念头。店门前金色的大门属于历史产物，而门前高悬的两个褪了色的红灯笼以及玻璃上贴的中国结，让人无论如何都没有勇气迈入大门一步。

临平目前还不需要文艺青年，审美这件事在此处显得尤其不重要，所以酒吧里什么歌都敢放出来。但这不代表先富起来的临平人民不需要更好的文化教育空间。所以当临平第一家真正意义上的国际学校开设出来时，堪称文化荒漠的南苑街道一下子被踏破了门槛。在临平，这所学校显得有点格格不入，毕业于英国的设计师做了几个极简主义的白色方块，一定程度上挑战了本地审美。在此之前，临平人几乎没有听说过IB、Alevel这样的名词，不少本地人还纠结于，孩子考不上大学的话，是出国留学，还是去读个职业专修学院。直到上海人、杭州人、宁波人把孩子送进这样的学校，临平人才有些着急了：家门口的学校，又让外地人给占领了，这简直不能忍，于是学费贵也认了。

先进的教育资源带动了房价的上涨，国际学校周边的楼盘，被富裕的外地家长们组团抢购一空，房价一个月会上涨好几千。当然，地铁的开通，确保了这一切的合理性。

杭州地铁一号线东北段的终点站就是临平站，每日客流输送量不容小觑。而终点站前一站为南苑站，相对进出流量极小。即便如此，南苑站也是整个临平地区，最早与国际真正接上轨的一站。

从南苑站D出口向西北500米，既有整个临平地区规格最高的五星级酒店，也有新落成的国际学校，再过去两公里，就是亚洲时尚中心艺创小镇。大量的国际友人、外教、跨国旅行者、时尚人士在此地往来出没。而如果一旦在盛夏时节到来，对中国的了解变会加深几层。

自打杭州入了伏，地铁南苑站的检票闸口外，就陆续有了蹭空调乘凉的人。7月15日我首次目睹数十个乘凉者，打着赤膊，赤脚，鞋脱在一旁，地上铺着棉被，横七竖八躺在地铁站内，地上还放着吃了一半的方便面盒子。一个年轻的妇女，正掀开上衣，露出大半个乳房喂婴儿吃奶。初见这一幕必然吃惊。之前在一些古老城市的古老地铁站里也确曾见到过这相似的一幕，只不过那些流浪者多身携乐器，四下无人地弹奏，水平还很不低。也有摆开龙门阵算塔罗牌的吉普赛女人，一身行头也是艺术品。也有酒鬼、醉汉，手持烈性酒，用拙劣的英语同外来者打招呼，并无太多恶意。而南苑地铁如此大规模的行为艺术，活了半生的我也是头回遇见。当时心绪很不平静，于是掏出本子画了一幅速写。本想作为戏谑贴到网上去，最终还是罢了。怕被人目为“不知民间疾苦”。

十天后再次经过这个地铁站，出闸后彻底震惊。这个几十人的松散团队规模已经扩大到几百人。每条出口通道前，都仰卧起坐地聚集着百八十人。看起来就像一场丐帮大会。作为一个对气味极其敏感的人，扑面而来的鞋和脚的味道让我想要落荒而逃。上访的场面不是没有见过，而如此淡定的纳凉场面也着实震撼人心。由于身在闸口外，这些纳凉客并不需要经过安检。他们抽着呛人的烟，地上的垃圾已经五光十色。许多人是从隔壁工地上来躲清闲的，地上还放置着零碎的工程材料。这些材料的化学成分让人心惊，如果一个烟头掉入袋中，那么只有两种可能——火灾以及踩踏。

我挣扎着走出地铁站，在迎面而来的热浪里，还是拨通了市长热线。接线员是个年轻的小伙子，普通话并不标准，他在听过我的陈述后，不出十分钟就给了我回复。回复的意见是：领导说了，这事儿我们没有什么解决方案。你可以去市民中心填写一张市民建议表……

一个多小时内，我连续给余杭区政府人民办公室打官方